李加建｜想起岳父——《高楼听云》

《高楼听云》是国家一级作家李加建先生所著的随笔集，本书主要是作者记述一些故人，往事，或一些游历中的小感受，以生命残缺为代价而换取来的一些历史真相和思考领悟。

按照规矩，每年清明节大家想起亡人一次。人还活着，已能够感受到死者的寂寞、悲凉。

 天色阴沉，乡村的道路处处是泥泞。自从岳父岳母相继过世之后，我很少回到这个地方来了。1974年我从劳教队清放出来，戴着右派帽子落脚在妻娘家这个生产队，一直到1979年平反离开。当年我家的小屋早已倾圮，如今成了一块苗叶稀疏的菜地。添了许多布局杂乱风格粗俗的新房屋，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。当年那些盛产粮菜的田土，很大部分挖成了鱼塘。新的生活进展迅速而又步履踉跄，它留下了杂乱的脚印，卷走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男女。其中，一些姑娘和小媳妇南下广州、深圳，不长时间就衣锦还乡，带回大捆钞票、洁尔阴和优质避孕套，使农村的习俗与价值观念大大改变模样。

 岳父的坟建在路边山坡上，坟头向着西方。

 穿过四川盆地，有一条大河流向东方。它撞开夔门，切出三峡，浩浩荡荡流向海洋。1938年10月，武汉战役结束之后，来自太平洋上日本列岛的侵略军，前锋已直指西陵峡口。国民党政府大肆抓捕后方农民作“壮丁”，去补充它的军队，岳父即是当年被抓壮丁中之一人。

 几十年过去了，至今我还记得，儿时所见那些壮丁之惨像。他们大多是纯朴的农民，一经抓来，往往是绳捆索绑、形同囚犯。吃的是猪狗食，穿的是破烂衣。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、折腾，编入部队建制之后，处境才稍有改善。其间，如有逃跑，抓回来之后不是枪毙就是活埋。

 当年，岳父便是这么被枪押着送往湖北宜昌，去抗日。快到达目的地，他病倒了，奄奄一息无力行走。押送的士兵也许是出于好意，准备赏他一枪及早结束他的痛苦，幸好被一位同乡挡住，留下了一条小命。待到部队走过之后，当地百姓把他救活过来。稍稍恢复元气，他便告别这些好心人，决意不再返回部队去当用枪押着送死的抗日英雄，

而是向家乡逃亡。

他弄不清楚，他是在离家一千几百里的地方。他没有地图。他不识一字，纵有地图也看不懂。他只记得，他们是顺着这条大江出四川来的。他只晓得，他的家在这条江的上游，太阳落下去的方向。    ，

于是，他就沿着大江两岸的山，只身向西走。从四川奉节到湖北宜昌的三峡地区，长江蜿蜒四百多里，两岸峰峦接天，一般高度都在七、八百公尺左右，处处是悬崖绝壁。岳父跋涉攀登，在这云雾迷蒙的群山之间，烈日晒、冷雨淋，饥吞野果渴饮山泉，天黑了便找个岩坎凹处歇下，与虎狼虫蛇为邻为伴。偶尔遇上了深山里一户人家，这才吃得上一顿热食，在火塘边安心地睡上一个夜晚。腿走跛了，手磨  破了，牙齿松了，头发脱了，他仍然坚持向西、向西。  向着家园的方向，眼角挂着高山下一线细细江流，耳畔缠住云雾里一缕隐隐涛声。

 这些，当然是在我作了他的女婿之后才知道的。1968年秋，当我以屈辱之身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，他已经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农民。

他并不嫌弃我这个国家皇犯，称我为‘李大哥”，按照通常上门相亲者的礼俗热情接待我。在我清放来到这个生产队以后，他不理会周围轻蔑的目光，处处为我排除障碍耐心教我学做各种农活。1979年我平反以后，人们告诉他，我原本是一个年轻时就出了名的诗人、作家。他当然高兴，可也并没感到什么特别的荣耀，对待我仍然像从前一样慈祥、朴实、平和。

 不知是否当年攀越三峡悬崖绝壁那种撕心裂胆的恐惧，已经刻骨铭心，岳父患有恐高症。我平反回城之后，他几次到了我住家的楼下，却始终不敢上楼来到我家里。回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得应付纷至沓来的明枪暗箭，为一家五口的衣食奔波，总想在日子顺畅之后，再好好补偿一下岳父的辛劳，谁知在1987年秋天一个微雨的早晨，他在穿过离家不远的一个山峡时，被火车撞死了。

该怎样给他“盖棺论定”呢?

在民族危亡关头，他曾经放弃了保卫祖国的神圣责任?

他是一个可耻的逃兵?

我能以上述的罪名去谴责他吗?岳父是一个‘没有文化”的农民，他只能从自己切身的实际感受去认识与评价事物。不管你如何鼓吹应该热爱祖国效忠民族，但如果这个祖国这个民族不把他当人看，对待他像猪羊、驱遣他如牛马，那他怎么还会去爱它、效忠它呢?伟大领袖毛主席不也说过：“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”么?

 可见，无条件地叫人去热爱什么效忠什么，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；弄不好，它还可能成为欺哄百姓遮掩邪恶的金字招牌。抗日战争时期，国民党反动派就喊过“国家至上民族至上”、“一个领袖一个主义”，而他们的实际行为与最终结已是人所共见。那个所谓的“国家”、“民族”，只不过是被抽空了内涵的无穷大概念，  反过来用以欺蒙、压榨组成这“国家”与“民族”的无数具体个人而已!可笑的是，许许多多的‘文化人”， 竟被这两个光芒刺目的名词弄得眼花缭乱神不守舍，扮演出几多丑剧几多闹剧几多悲剧；而我这个岳父，一个“没文化”的纯朴农民，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，用自己的行动，证出一个站在深渊边缘的真理。

岳父的坟头向着西方，也许，是想让他背对着三峡那段历史。然而，许多往事，不堪回首又不能不回首，因为，历史之中，就潜伏着重复自己的因子。

 起风了，坟上的招魂幡似在频频点头。气象预报说：今夜有小雨。

      ──1995.8

题图：来源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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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加建 ——

1935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。幼年参加共军，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定为"极右派"长期关押，1979年平反，复定为"老革命"。现为自由撰稿人，从事多种文体写作：为了捍卫历史真相，追索苦难根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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